父亲是个绝顶聪明的怪人,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,他发明了“粗粮细作”的办法:把粗粮磨碎,用筛子筛完后,竟然用纱布筛,经过了一番大工夫,把粗粮筛得难以想象的细,有了细粮的口感。
六十年代初,我上了中学,父亲到后海某处画画,被警卫怀疑是特务,抓到公安局去了。看他衣着邋遢,公安局觉得他影响市容。
当时民政局成立了房山疗养院,收容精神病、弱智和生活不能自理的人,家里交钱就可以住到那去,如果家里没有钱,就无偿收容。
我在上学,母亲工作繁忙,我们无力照顾他,公安局看了我家的情况,就建议他去那里,父母俩人认真地商量了好多天。房山疗养院每月要收二十块左右的住院费,新居也有十间房,有两间出租了,每月有十一块钱,就将房租做了住院费,余下的钱由政府垫付了。
他去的时候很高兴,觉得一切有人管他,活得踏实了。去了以后,就后悔,因为他离开家后,感到种种不习惯。
疗养院在深山里,再加上有精神病和弱智,所以是封闭式管理。他去的时候,给划分为弱智了。
父亲在那里和一个划分为精神病的人成了朋友,那人祖籍四川,在东四有一个四合院,就他一个人住。他的具体病症是“扩大妄想狂”,表现为他在家门口挂了一个牌子,写着“马列理论研究所”,他自任所长。
他是解放前的大学生,口才很好,在房山疗养院能把医生们都说傻了,说理论不是定论,所有理论都需要研究。他和我父亲一拍即合,两人经常几天几夜地聊天,他还给父亲发了聘书,聘作他的研究员。他的所谓研究所,长期以来只有父亲一个研究员,别人他还看不上。
父亲也没有研究马列,在疗养院里研究的是钢琴。当时戏曲改革,以钢琴伴奏新式京剧《红灯记》,他受了启发,研究用钢琴伴奏传统京剧《空城计》。
房山疗养院在深山里,山形复杂,容易迷路,人很难走出来。父亲就研究北京郊区的地图和县志,最后成功地走了出来。他能从房山区一直走到门头沟区,参加妙峰山的庙会,还有几次走回了北京城的家里,但他从疗养院走出来主要是为了画画。
他背着个画架子,一个人在山里一待好几天。李仲轩是他的外甥,当时在门头沟山区里工作,他只知道李仲轩单位的名称,没有去过,一次越了几十里山路,竟然找到李仲轩的工作单位。
李仲轩在办公室,被门房通知:“来了个怪人,戴个破草帽,背个画夹子,说是你舅舅。”门房觉得是盲流,李仲轩迎出来一见,就叫“老舅”,他则一点不客气,说:“快给我买吃的去。”